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案上錯金銀弦紋博山爐中的芝蘭香輕輕淺淺, 阮如玉紅衣烏發,清麗冷艷,她宛如墜入塵寰的仙娥, 將他救出了猙獰夢靨。

四目相映,秋波潺澴, 她微微動唇, 喚了聲, “隨之——”

驀地, 兩行清淚滑過蕭景衍蒼白的面頰, 苦澀的淚浸潤著刻骨的疤,在他的心底燒出了一道歧長的痛。

多少個輾轉反側的夜晚,多少句錐心刺骨的思念,他艱難地張了張口, 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
阮如玉上前一步, 她擡指輕撫他身上的每一處傷痕,聲音哽咽,啜泣不止,“還疼嗎?”

蕭景衍顫抖著手, 一把抱住了她, 他聽見自己說出了曾在心底念過一千遍一萬遍的兩個字, “長卿——”

他被無休止的夢靨淹沒, 只有她才能讓他感受到,自己是活著的。

蕭景衍把她緊緊摟在懷裏, 聽著她的心跳, 他覺得格外安心。

這一次, 他不想再放手了。

阮如玉笑了笑,她的眼角綴著冰冰涼的淚珠, “為什麽要騙我?為什麽要騙我這麽久?隨之,你知不知道,聽說你死了,我有多傷心?”

蕭景衍垂眸吻去她的淚痕,他沒有為自己分辨半句,“長卿,對不起,都是我的錯。”

阮如玉搖頭。

“我不要你說對不起。”她仰臉看向他,極認真地說,“我要你說,你愛我。”

蕭景衍似乎笑了一下,“好。”

他擡手攏住她的發心,冷冽梅香摻雜著還未散盡的血腥氣,他在她的額間印下一吻。

“長卿,我愛你——”

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,她的心跳,猶如鼓點。

阮如玉定定地看著他,她不敢眨眼,她怕這是一場夢,她怕等她醒來,她的隨之就又消失不見了。

蕭景衍明白她的心思,他的呼吸聲拂過她的耳側,溫潤清澤,“長卿,是我,我回來了。”

她深吸一口氣,擡指撫摸他的眉心,一遍又一遍,“為什麽,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?”

“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,你想聽嗎?”

“嗯。”

蕭景衍微斂笑意,“那要從三年前的江北說起……”

燭火輕曳,人影闌珊,蕭景衍抱著她,緩緩講完了自己在這三年間所經歷的種種。

阮如玉初時只是默不作聲地聽著,可當她聽見他為了走出涅槃寺,險些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的時候,她再難抑制,淚如雨下。

蕭景衍憐惜地攬她入懷,“別哭長卿,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麽。”

她怎能不哭。

他講得漫不經心,仿佛那些苦楚不過短短一瞬,可她卻從他不經意間的輕顫中,看到了那些不堪過往在他身上留下的刻骨烙印。

阮如t玉看著他心口處的劍傷,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,她突然松開手,不可置信地凝視著他的眼睛,“難道,這次皇上遇刺也是……”

蕭景衍點點頭,唇角勾起一絲嘲弄,“沒錯,是我安排的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因為我要取得父皇的信任,因為我要讓太後一黨內部生變,互相猜疑,因為我要挑起襄陽王和太後之間的爭鬥,只有這樣,我才能一步步為我自己,為那些冤魂報仇雪恨。”

“不。”阮如玉輕輕捧起他的臉,眸中盡是痛色,“我是問,你為什麽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做賭註?隨之,你知不知道,你差一點就真的死了!”

蕭景衍怔了一怔,繼而無所謂地笑了笑,“長卿,我什麽都沒有了,我有的,唯有我的這條命而已,我能拿去搏一搏的,也唯有我的這條命而已。”

阮如玉雙唇輕顫,她把臉埋在他的頸側,聲音輕柔而又堅定,“不,隨之,你還有我。”

她的淚水打濕了他的鎖骨,他抿了抿唇,“長卿,我不想連累你,那日我同你說,隨之已經死了。”他苦笑一聲,絮絮道,“我沒有騙你,隨之真的已經死了,如今站在你面前的,不過是一個無名亡魂罷了。”

阮如玉哽咽道,“那日你不是問我,我愛的究竟是誰嗎?”

蕭景衍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
她牽動嘴角,艱難地扯出一抹蒼涼笑意,“隨之,我今日便來告訴你,我愛的,是你這個人,是你這顆心,無論你變成了何種模樣,無論你是神是鬼,我都愛你。”

他默了半晌,末了卻是一聲長嘆,“長卿,我不值得你這樣。”

阮如玉搖了搖頭,她環住他的背,“隨之,不要再離開我,永遠不要。”

他不由得紅了眼眶,半晌,他伸手撫摸她的及腰長發,輕聲呢喃,“我又如何舍得離開你?長卿,我真的很想護你一生一世,可我現在……”

忽覺一團柔軟香雲,他微微錯愕,是她用唇堵住了他要說的話。

她的眸子清澈,恍若山中水,雲間月,“隨之,我不在乎。”

蕭景衍吻了她一下,“賈千倉勾結北魏十步門,已經下了能要你命的重金懸賞,長卿,你不能再在太學待下去了,聽我的話,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。”

“不,我不走。”

蕭景衍才要開口,卻聽她繼續說道,”隨之,你以為我進太學就只是為了你嗎?不是的,我固然是為了給你報仇,可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。這三年,我在太學設立了樂館,看到女孩子們也有機會走進太學,我真的很開心。”

阮如玉神情堅毅,眸中閃著灼灼光亮,“我小時候就在想,為什麽從古至今,為官作宰都只能是男子的事,而女子就只配相夫教子,了此一生?縱觀歷史風雲,男子若要青史留名,或是武功,或是文治,而女子若想在世間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,就只能靠著賢妻良母的名頭,受封受蔭,又或者是為亡夫守寡一生,以此博個貞潔賢名。都是人,憑什麽如此不公?”

蕭景衍似乎被她的話觸動了,他沈默良久,緩聲道,“長卿,我承認,你說的固然有理,可是如今的朝綱律令就是這樣,你又能怎麽辦呢?”

“那就打破它。”

阮如玉堅定擡眼,“我知道,你厭惡世族沿襲,父爵子繼,一直想給寒門士子辟出一條青雲之路,而我不服夫為妻綱,更可憐這世間女子受到的層層壓迫,隨之,我們同道而行,一起為這世上人討回一個公道,可好?”

“好吧。”蕭景衍無奈苦笑,“我就知道,我還是勸不了你。”

見他應了,阮如玉的神情輕松了不少,她調皮一笑,催促道,“知道勸不了就別勸啦,趕緊告訴我,你都查到了什麽線索,省得我再去費事。”

蕭景衍想了想,正色道,“賈、杜、韓三族往來密切,賈氏因為賈太後,成為了權力的最中心,杜氏家主杜無崖投靠了賈太後,最擅阿諛奉承,如今執掌吏部,也是頗為得意,這三族之中,唯有韓氏算是一個突破口。”

“韓氏?”

“在六大家中,只有韓氏先祖是靠商賈之道起的家,賈氏子雖然娶了韓氏女,但他並不喜歡這個妻子,賈家權傾朝野,也並未真正把韓家放在眼裏。還有最重要的一點,當年雲昭之死,還有後來的蕓娘失蹤都發生在芳菲樓,而芳菲樓正是韓氏的產業。”

阮如玉若有所悟,她接著他的話繼續說道,“所以,或許韓氏有可能知道當年之事的真相,又或許,賈家願意迎娶韓家的女兒,不單單是因為韓家的萬貫家財,更重要的是,他們有著共同的秘密,賈氏子娶親,韓氏女出嫁,可能都是不得已的。”

“強扭的瓜不甜,姻親之好,在於你情我願,否則很容易自生齟齬,反受其害,我聽說韓氏子韓仕昌從前在芳菲樓有個相好,可這幾年,他卻不大往芳菲樓去了。長卿,你還記得我們上次去芳菲樓找蕓娘時的情形嗎?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?蕓娘都已經不在芳菲樓了,可她的屋子還留在那裏,而且幹凈整潔,看樣子經常有人進去打掃。”

阮如玉睜大了眼睛,“你是說,韓仕昌喜歡的人是蕓娘?”

“睹物思人,有這個可能。”

“如果真的是這樣,韓仕昌為什麽不直接去找蕓娘呢。”阮如玉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,她捂住嘴,聲音微微有些發顫,“難道蕓娘……”

她不敢再說下去。

蕭景衍臉上亦有惋惜之色,他默了默,說,“十步門的消息網絡遍布天下,最是厲害,如果蕓娘還活著,他們怎麽可能找不到她?時至今日,花姹那邊依舊沒有蕓娘的半點音信,那就只有一種可能,蕓娘大概率已經死了。”

阮如玉心中愈加悲痛,她恨聲道,“他們為什麽為了一己私欲,就能隨便殺人,雲昭,蕓娘,還有許許多多我們不知道的冤魂,他們怎麽能?他們又怎麽敢!”

“因為他們出身世家大族,即便他們闖了禍事,惹了禍端,他們身後也有一堆人幫他們收拾爛攤子,是權力滋養了他們的暴虐,是親情助長了他們的囂張。”

蕭景衍嘆了口氣,“我之前曾經想過很多種辦法,試圖一點點扭轉這個局面,直到如今,我才明白,世族門閥已經是大梁的沈屙宿疾,毒入骨髓,若不刮骨剜傷,怎能根治?我只恨自己從前優柔寡斷,給自己,更給大梁留下了無窮禍端。”

“這不是你的錯。”阮如玉握了握他的手,“君子不怨天,不尤人,隨之,你已經做得很好了,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好的,我們慢慢來。”[1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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